度从杉

逐日之火

[砂理]不落的星

《带上她的眼睛》设定,亲友的约稿。不是be

全文2w+,感谢阅读。

summary:你是白天黑夜不落的星。

————

 

0.

叮叮咚咚的闹钟提醒砂金已经到了日程表上的时间。他毫不在意,摁掉闹钟,继续不情不愿、不紧不慢地走着。

 

也不怪他如此懈怠,今天本该是他的休假日,但因为一些无关痛痒的赌徒小毛病,他又和别人打了个赌——尽管他是幸运的砂金石,但显然,这次的幸运并没有眷顾他。

 

好好的休假,又要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了。砂金叹了口气,在会议室门前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强打精神,敲敲门。

 

几乎在他敲响的第一下,屋内就传来声音:“请进!”

 

推开门的时候,里面乌压压的一排人让他吃了一惊。他下意识确认了一下日程表上的地点,确实是面前的这个房间。

 

“请问您就是砂金先生,是吧?”为首的中年人站起身,脸上堆满客气的笑。

 

“是我,想必各位就是‘独眼巨人公益基金会’的负责人……们?真是令人震惊的架势。”

 

砂金拉开凳子,坐在他们对面。这架势看起来像是在进行一场面试,砂金迷茫了一瞬,他参加的不是一个公益活动吗?

 

看出了他的疑惑,对面的人向他解释道:“是的,因为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项目,所以我们希望能够见一见参与的志愿者,也就是你……”

 

郑重的态度让砂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看过你的简历,说实话,是一份相当优秀且精彩的简历。白手起家坐到现在的位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般来说,恭维之后必然接着陷阱,砂金不太含蓄地接受了他们的夸奖,心里默默想到。他本来以为会被问到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结果对面的人问得七七八八,全都是日常生活,什么是否单身,有没有固定交往对象,喜欢的类型,性格如何,愿不愿意哄朋友开心……

 

“等等,这确实不是一个相亲项目,是吧?”砂金忍不住问。

 

负责人笑了:“当然不是,只是需要和一位比较特殊的人相处。”

 

他们拿出一副眼镜,一副平平无奇、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眼镜。

 

“请带着这个眼镜,去休假吧。”

 

砂金的内心的问号一个一个冒了出来。

 

 

1.

 

砂金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因为当他拿着这个眼镜向钻石申请休假的时候,钻石只看了一眼就同意了,顺利得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路过办公室,看到他的好搭档还在皱着眉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差点敲出火花,这才感觉到一丝令人心安的真实感。

 

他又想起负责人对他说的话:“虽然出于保密协议,我无法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但是他和他的同伴们是全人类最勇敢、最遥远的人。”

 

有的没的都不重要,砂金拧起眉头,带上眼镜,套上手环,按照负责人说的那样摁住开关。他本以为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比如面前突然出现UI界面、出现红外功能、或者,出现一个蹦蹦跳跳的美少女或者萌系小动物,然而什么都没有。

 

“你好?”他尝试问。

 

「我想应该有人告诉过你,如果想要开启通话功能,应该长摁下面的通话键。」一行字突然出现在他的镜片上。

 

砂金虚心地接受了不知名人士的建议,摁住通话开关。

 

对面是一个年轻、低沉且有磁性的男声,和他以为的美少女截然不同:“我记得我对基金会提出唯二的要求就是不要蠢蛋,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去找。”

 

好吧,不仅不是美少女,还是个嘴毒的男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毕竟为我可是他们千挑万选找出来的候选人。”砂金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么说,地面上白痴的浓度有些过高了。”那个声音听起来平静极了。

 

“行行好,先生……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是这么…… 呃,锋利的吗?”砂金软声道。

 

眼镜中静默一会,然后那个声音缓和些许:“我道歉,虽然对基金会的选择有些不满,但或许不该迁怒到你。如果你不想继续相处下去,可以选择结束这个项目,然后将眼镜还给他们。”

 

虽然这个提议让人有点心动,但是砂金遗憾地拒绝了:“那可不行,我可是都请好假了。来都来了,要不你也凑合一下?”

 

或许这个“来都来了”打动了对面的人,也有可能是砂金迎难而上的态度让人十分感动,总之这个眼镜还是保留在砂金手里。

 

“看得出来你对这个项目了解不多。这个公益项目是为执行太空任务的人缓解远离地球的孤独,你可以开启传感设置,让我看到你所看到的,听到你所听到的,还有触摸你摸到的东西。也就是说,你会成为我的眼睛。”

眼镜中的男人说道,“接下来我们要相处一段时间,按理说我应该做个自我介绍,但是根据保密协议,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不必告诉我。”

 

“这可不是我的风格……砂金,我叫砂金。”

 

眼镜中沉默了一瞬,那人听起来想骂他,但第一天与自己的疗抚对象起冲突可不利于之后相处,所以他忍住了。

 

“我希望你告诉我的是你的代号……你可以叫我Dr.。”那个冷静磁性的声音说。

 

“博士?”

 

“是医生。”

 

“哇哦,你是空间站的随队医生?”砂金兴致勃勃地问。

 

“无可奉告,先生。”医生听起来冷漠极了。

 

这是个新奇的体验,砂金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个电子宠物,不过这宠物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只偶尔会发出一些声音。

 

走在路上的时候,眼镜中的医生沉默一片。

 

这里是城市中心繁华地段,来来往往的车流络绎不绝。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砂金特地在中心的路口处略微停顿了几秒。

 

直到后面的车传来骂骂咧咧的汽笛声,砂金才快速穿过马路。

 

“怎么样,医生?感觉这里如何?”砂金问道。

 

“变化很大……我已经几乎认不得了。”医生回答。

 

“哦?我倒是觉得没怎么变……也就是修了路,装了些新能源电站。”砂金开始闲聊,当他乐意聊天的时候,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你上太空多久了?”

 

“无可奉告。”

 

“连这个也不能说吗。”砂金遗憾地撇嘴。

 

对面轻嗯一声。

 

砂金显然有些好奇,他很清楚有时好奇带来的后果并不是他能承受……不过那又何妨,刀尖上跳舞的收益和风险显然成正比。

 

“那你多大了,这个总可以说吧?”砂金抱着手臂。

 

他听到眼镜中的人笑了一声:“如果你非要问。我或许和你的爷爷是同一辈人。”

 

“好吧,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又是保密,我知道……”砂金耸了耸肩膀,没有当真。

 

对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砂金的余光中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就听到医生说:“能不能麻烦你去前方200米左右,右手边的那家的红豆酥?”

 

砂金顺着他描述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铺,生意不温不火,至少放在这条街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的招牌看起来很有年代感,连颜色都褪去大半。

 

“你想吃这个?”年轻的砂金站在稀稀拉拉几个排队的大爷大妈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还真是爷爷辈的口味啊。砂金想着,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喜欢吃这种糕点的,至少从他小时候这些糕点就已经改良过好几代。或许有商家用老品牌作为噱头,但他看了看这个小店……他快速评价了一下,估计也就是勉强维生。

 

“是的。”他的思绪对面自然不知道,医生看起来很少有这样求助别人的时候,声音尝试软化但并不成功,语气也显得僵硬,“所以想请你开启传感,尝一口。”

 

医生的声音很好听,是砂金喜欢的那一种,低沉优雅如同缓缓拉过的大提琴,尽管大部分时候都吐不出什么好话,但怎么都不像六七十岁的样子。

 

砂金想,或许他就是喜好比较复古,毕竟口味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呢,我也想要一个小小的报酬。”砂金拎着刚烤出来的红豆酥,深深吸了口气,让对面的医生也能闻到这个香味,“放心,不会让你为难,朋友……就是希望你在保密范围之外,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可以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大有“你不同意我就不吃”的样子。

 

通话顿了一下,医生有些无语,说:“可以。”

 

论为饼质的红豆酥入口的时候饼皮还很酥脆,馅里是红豆淡淡的甜香。砂金三口两口吃完了一整个红豆酥,嘴里嘟囔着:“还真的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噎。怎么样,你能尝到味道吗?”

 

他听到眼镜中又是一片安静,然后传来一声叹息:“可以,很好吃。”

 

“还有其他想吃的吗?医生。”砂金问。

 

“麻烦你在这条路上走一走就可以了。”

 

这样的小事砂金自然是欣然答应。他绕着中心城走了一大圈,一边问着:“医生你之前也生活在这里?”

 

“嗯。”

 

“真巧,说不定在你上太空之前,还和我在哪里擦肩而过……你瞧,这里离我的公司那么近,说不定你哪天出门看到的金发男人,那就是我。”

 

医生笑了一声,听起来倒是有些温柔:“不可能,别妄想了。”

 

砂金不得不承认,医生的声音确实戳中了他心中的某一个点。他尝试在头脑中勾勒出医生的形象,他应该穿着一个白大褂,但是在太空中是不是需要穿宇航服呢……不过他显然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只能遗憾地放弃。

 

砂金弯起嘴唇,不动声色地继续打探:“你想回家看看吗?或许你有亲人在这边,我可以带你远远地看一眼。你不用指给我,我也不会问,只需要带我在附近转转就可以,就当是闲逛。”

 

然后语音中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格外长久,久到砂金以为是电池没了电。

 

“医生?”

 

“不必,你带我去第一真理大学看看吧。”医生平静的声音响起。

 

“那是你毕业的学校?最高学府,哇哦,了不起……”砂金感叹道。小计划落空让砂金有些遗憾。

 

执行太空项目的人,竟然不愿意回家看看吗?砂金有些疑惑,不过随即也能解释通,如果家人能时常保持联系,或许也不必特地前往。但……真的是这样吗?砂金弯起嘴唇,跃跃欲试。

 

医生没有透露什么,但也没有遮掩过。这些违和感被砂金看在眼里,变成破碎的拼图。

 

他知道了这个神秘医生就读过的地方,说不定也是一个线索。

 

“第一真理大学在学院市,今天肯定是来不及的,明天,我再带你去吧。”

 

 

2.

砂金不知道他的待遇已经是世间罕见,医生语气和言辞如此温和已经是难得。砂金带着眼镜,转身回到自己家。

 

“欢迎来到我家,尊贵的客人~你可是为数不多的访客。”砂金打开门,笑着为医生介绍。

 

屋内十分整洁,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连生活用品都极少。

 

“看起来你也不经常住在这。”医生评价道。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很爱干净呢?”砂金乐了,好奇地问。

 

“如果你能骗过自己,那我只能给你祝福。”医生听起来有点无语。

 

砂金耸耸肩膀:“好吧……我确实不经常住在这,这里只是偶尔落脚而已。”

 

“我无意入侵你的私人空间,如果你感到不便,可以将我放在门外的树上。从地球上看向天空,对我也是一个难得的体验。”

 

“说不定你还能看到自己?”砂金开了个玩笑。

 

“不可能。”医生没有一点幽默细胞。

 

砂金耸了耸肩膀,这一点也不知道接梗和吐槽的男人真是无趣。

 

“安心,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但你如果想看看星空,这里正好有个阳台……”砂金戴着眼镜,拉开阳台的门。

 

外面风很大,星星倒是不少。条条框框的天空之下,砂金和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共赏这星空。

 

“宇宙是什么样的,医生?”他靠在栏杆上,抬着头,让星河映入他的眼睛。

 

“是漆黑的,但是你能看到很多星星。它们像钻石一样落在黑幕中,比你在地面上看到的要闪耀得多。”

 

“听起来不错。”

 

“大气层的杂质会遮挡星的光度,在宇宙的真空中则不会。它们很亮,也很美,当数亿年前的光到达你面前的时候,一种时空的交错感会从你的身上升起。”

 

“听起来很浪漫啊~那你现在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星星,是同样的吗?”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也许是相同的。”

 

“也许?”

 

“嗯,你抬一下头……你看到猎户座了吗?”他放轻了声音。

 

“哪里?”

 

“你的头向右偏13°左右,仰角50°左右,中间有三颗挨得很近的星星。”

 

周围的光还有点亮,砂金眯着眼睛找了一会,看到了他说的那三颗星。

 

“找到了,几乎在同一直线上。”

 

“那是猎户座的Delta,Epsilon和Sigma,猎户的腰带。”医生的声音从耳机中缓缓流出,失真的解译也掩盖不了那声音的好听。也许是夜晚实在是静谧,他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温柔,和初次相识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

 

“再看它的四角,那是猎户的肢体,Alpha,Gamma,Kappa和Beta。”

 

砂金顺着他的指引,找到了他所说的肩膀和腿,确实是非常明显的形状。

 

“右上角还有他的弓箭,但是今天尘埃比较多,你应该看不到它们。”

 

耳机中的声音还在给他讲解猎户座的其他星,可是砂金已经听不下去了。

 

满天的星星仿佛在流转,映入他的眼睛。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有时候心动是一种非常奇妙、非常偶然的事件,它可能发生在任何意想不到的瞬间。

 

砂金确实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吓了一跳。眼镜中的医生已经不再说话,世界忽然一片宁静。

 

真是奇妙,砂金想到。他和医生之间可能相隔有几个星球那么远,可如今正在欣赏同一片星空。

 

“超远距离实时通讯,真是个天才发明……那个博士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拉帝奥?”砂金对这些了解的不多,只是上网冲浪的时候偶然听到有人赞美过他。

 

毕竟可是吹捧得相当厉害,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少年天才,拥有四个博士学位,每一项发明都是天才之举云云。

 

医生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医生说:“可以了,谢谢你。请把我放在那边的台上,朝着东边,然后你可以去休息了。”

 

砂金却没有应,他现在正是最好奇的时候。医生给他千篇一律枯燥生活带去一个新奇的糖果盒,尽管不知道这个盒子里的糖是什么口味,但隔着盒子沾点粉末,猜测味道的过程也同样有趣。

 

“你想看日出?宇宙中的日出是什么样的?”砂金将他放在台上,转过眼镜,让眼镜中的人能看到自己,像是多年的朋友在面对面聊天。

 

这是砂金第一次出现在医生的视线中,尽管他已经习惯站在舞台上,沐浴在众人眼光之下,友好的不友好的、审视的轻蔑的……那些目光追随着他,像一盏盏炬火。而现在,多了摄像头这样种冰冷神秘的。眼镜背后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一切都是未知的,砂金开始期待拆封的一刻。

 

“恐怕没有人会愿意在宇宙中看日出。那个光度会将你的视网膜灼烧,代价是几天内都会目盲。”

 

医生对他的外表没有发表什么看法,让一往不利的砂金怀疑所有人在他眼中是不是都是一块块会活动的组织和器官。

 

砂金遗憾地呼一口气,然后将眼镜转了过去:“那就享受你的美丽夜晚吧,医生。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

 

眼镜里的人对他说。

 

晚安。砂金琢磨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这对砂金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和人互道晚安这样的事他以为再也不会有。

 

他哼着歌,关上阳台的门,回到卧室。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将门打开:“有什么事情欢迎喊我哦,医生。”

 

然后他开着门,任由夜里的凉风灌入。

 

眼镜里的人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没有了动静。

 

一夜无话,当第一抹朝阳跃出远处的楼房时,砂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到眼镜旁边。

 

“早,医生。”他还没换衣服,头发也没梳理,乱糟糟的倒是与平日光彩照人的样子不同。

 

“早安,你再晚来五分钟,日出就结束了。”医生说。

 

“好久没起这么早了……你都不夸一夸我,不要这么严格。”砂金轻快地笑道。

 

医生听起来有些无语,但这么美好的日出不该浪费在与人斗嘴上,于是就不再管他。

 

“听说许多人在看日出时会感觉到一种震撼,部门中的手下对我说,每次看太阳升起都会有一种被洗净心灵的感觉。医生也会这么认为吗?”砂金伏在栏杆上,问。

 

医生思考了一会,回答:“对太阳的敬畏已经刻进了生命的基因中,因此这件每时每刻发生在不同经度的事情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

 

“看起来你不为所动,那为什么还要看呢?”砂金笑了。

 

“……”

 

医生没有说话,他只静静地看完一整场日出,然后说:“有一日,人类的祖先对日出发出一声模糊的赞美,于是就有了文明。这虽然是人类学家开玩笑的说法,但人类的文明确实是在探索自己与自然中发展。”

 

“所以你参加了这个太空项目?”

 

医生沉默了一下,或许是在考虑怎么说才能避开保密协议的范围。

 

“不完全是,但是如果有这个机会,我确实愿意尝试。”

 

“好吧,大学者……”砂金耸了耸肩,叹气。理论上来说他和这些掉书袋的理想主义象牙塔学者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但是医生也算是个例外,在他的好奇心和耐心消磨完之前。

 

昨晚的心动巧合得像是一个不知名的意外。他能新鲜多久?砂金漫不经心地想。或许几天,几周,最多几个月……但至少现在,他还感觉有趣,所以愿意来陪他看一场司空见惯的日出。

 

他又挂着笑,说道:“等会我们就出发去你的母校,医生。你是在医学院毕业的?”

 

医生还是没有回答,砂金知道又是该死的保密项目了。

 

3.

第一真理大学的校园很大,道路两边种着橄榄树和月桂,花坛里都是还没抽苞的鸢尾。在人来人往的学生之间,砂金并不显眼,虽然早就过了能上学的年龄,但年轻姣好的面容让他能毫不突兀地混入那群含苞待放的天才之间。

 

他看看路牌,不知何时走到了物理学院的门前。长廊道中贴着名誉校友的照片和成就,扫了一圈就让人感叹不愧是最高学府,单拿出来都闪耀的星辰在这里只是群星的一枚。

 

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面孔在他面前一晃而过,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直到一张看起来年代颇久的合照进入他的视线。

 

那张合照被命名为“人类群星闪耀之时”,照片中站了三排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砂金注意到那些老人都是刚刚名誉墙上的一员,那些做出堪称辉煌的功绩的人们站在一起,成为人类史上最耀眼的启明星。但是在人群中,似乎混入了一个过于年轻的身影。

 

砂金凑过去看了看,那个年轻的身影站在中间一排,靠左的位置,靠近那个被称为星体物理之父的物理学家。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一头蓝紫色短发,容貌出乎预料的俊秀,像是误入其中的小学徒。

 

但是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因为那旁边文字上的介绍——“维里塔斯·拉帝奥,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医学家、哲学家。石纹血清的发明人,黑体物理的奠基人,超远距离实时通讯理论的创始人……”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成就,就来自那个看起来冷淡的年轻人。

 

“继续走吧。”眼镜中的医生提醒。

 

“等一等,医生,让我看看这个人……你看他好年轻,一群老人之间混入了一个小萝卜头,哈哈哈哈!”

 

可能是为了让自己威严一点,维里塔斯·拉帝奥板着脸,穿着板正的西服,整齐地打着领带,看起来老成稳重,但阅人无数的砂金一眼就看出来,拍照的时候这个人也就20岁上下。

 

怪不得网上的人都赞美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少年天才。砂金看了看日期,照片至今已经70年,维里塔斯·拉帝奥就算活着,也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边走边和医生说:“网络上的人为拉帝奥打得头破血流,一波人认为他是最接近神的人,一波人认为他只是年少时短暂亮眼了一瞬……因为在他20多岁之后就杳无音讯。”

 

医生轻哼一声,听起来有些不以为然,没有说话。

 

砂金带着他在学校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边在暗搓搓地试探那个神秘医生究竟是来自哪个学院。可惜医生不为所动,像个无情的导航仪,时不时发出声音为他播报。

 

医生对许多学院都熟悉极了,像是都在这里工作生活过。故地重游或许让他有些感慨,他的话多了起来,于是砂金就知道了许多只有本校学生才知道的秘密。他在医生的指引下,轻车熟路地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又突发奇想,去教室里蹭了一节课。

 

砂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排,讲台上的中年讲师在说着他听不懂的内容。

 

“时间是什么?没人问我,我很清楚;一旦问起,我便茫然。*在这节课之前,你们或许认为时间是绝对的量,它客观存在,却不受任何事物影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切换了一页ppt,上面画着抽象的四维空间,以及一个黑洞,“物理学家曾坚信不疑地将时间和空间定为常量,尽管后面的发现已经出现膨胀的端倪,但恒定宇宙学说实在是太过权威,以至于无人挑战。直到人们对黑洞有更多了解之后,这一切才变得不确定。”

 

砂金打了个哈欠。

 

“曾经人们认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三维空间,直到广义相对论的出现,让物理学家将时间也纳入考虑之内,于是形成了四维空间……在引力足够大的时候,时间会产生弯曲,流动变慢,严重时可能发生倒流。在那里或许只过了一秒,外界就过去一天,一周,甚至一年……”

 

“拉帝奥博士或许世界上最了解黑洞的人,他是黑洞物理学的奠基人,是他发现了微型黑洞的存在,这也是他超远距离通讯理论的基础……”

 

下面的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而砂金,撑着下巴,听得迷迷糊糊,直到下课铃响起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从后门溜了出去。

 

“完全没接触过的领域呢。”砂金拍了拍胸脯,惊魂甫定。他来到售卖机旁,投了几个硬币,咕噜咕噜滚下一瓶汽水。

 

他将冰水贴在额头上,喟叹一声。

 

“你睡醒了?这只是一门导论课,如果你的学前教育没有缺失,我想不至于听不明白。”医生的声音凉凉地响起。

 

砂金耸了耸肩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确实缺失了学前教育,还有义务教育,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独身闯荡的孤儿还有时间去上学。”

 

眼镜中的医生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的家人呢?”

 

“死了,在一场动乱中。”砂金把玩瓶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快得如同错觉,不过这一切眼镜中的医生都无从得知。

 

医生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道歉:“你的眼睛……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很抱歉。”

 

“哈哈,举世闻名的茨冈尼亚动乱,连远在太空的你也有所耳闻吗?啊,不对,事件发生的时候,你恐怕还没有上去吧。”砂金笑着,喝了口水。

 

“很遗憾,我那时已经不在地球上。只是后面通讯恢复的时候,地面传去了近些年发生的事件。”

 

砂金有些意外。那个事件距今已经将近20年……连他,这个事件唯一的幸运儿,都已经从一个稚童长成大人。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太空中了吗?还有他的描述……

 

思绪一晃而过,更大的疑惑又随即向他涌来。

 

“朋友,你可真是彻底把我搞糊涂了。”砂金揉着眉心,看起来有些苦恼。

 

医生没有替他解答的意思,或许说,砂金不需要别人为他解答。

 

“解谜游戏吗,我喜欢……医生,我想你们的保密等级不是一级?”

 

“如果是强保密,你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个眼镜。”医生承认了。

 

“说的也是,能直接丢到公益项目里,我想也不是什么强保密项目。也就是你只要不主动泄露关于你和项目的信息,就不算违反你的条例,没错吧。”砂金兴致勃勃地,转着手中的瓶盖,像是手中是什么筹码。

 

医生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

 

砂金笑了一声,将瓶盖抛到空中:“如果我的理解没错,这是默认。”

 

“不必随时向我彰显你渊博的人情世故,先生。我不是你的上级,不会因为你揣摩对我的想法就为你加分。”医生冷哼道。

 

聪明如砂金自然明白了医生的言下之意。

 

“好吧,医生,感谢你的坦诚和建议,我会好好解开这个谜题,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

 

话题跳跃太快,医生也没有揪着不放,说:“你正常休假就可以了。”

 

“那太好了,过几天全赌场的人都知道我养了一个活在眼镜里的电子宠物。”

 

“……你除了赌博就没有别的事情做吗?”

 

4.

说是这么说,砂金最终还是没有带着医生去赌场。他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正像他之前所说,假都请了,不好好享受岂不是浪费?

 

医生自然没有意见,毕竟他现在就只能像个电子宠物和小挂件,发表无关紧要的意见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至于他们如今出现在这个海滩的原因……过安检的时候,砂金的眼镜可没少给他带来麻烦,还几度被扣下。眼镜中的医生不为所动,似乎丝毫都不担心。他也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他只、是、个、电子宠物。

 

砂金叹了口气,一个行事张扬的商业精英流落在街头,他的老对头们要是知道,那可就太热闹了。

 

天色已晚,路边的灯已经亮起,可怜巴巴地照亮了一点夜路,来往的路人看着这个光鲜亮丽的流浪汉,忍不住多投去一些目光。

 

“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找一个地方落脚。”眼镜里的医生友情提示道。

 

“拜你所赐,医生。”砂金无情打采,“被怀疑是从事间谍行业,直接被扣在警局盘问。那些该死的、听不懂人话的木头佬……手伸得真长啊。”

 

“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去把你的行李拿回来,我想基金会已经为你开好了证明。”

 

“没用的,先生……你信不信,就算我拿着基金会的文书过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公报私仇而已,那群忠诚的小狗狗就是为了‘报答’我当年对他们家公馆做的事情,所以故意为难我罢了,真是小气得要命。”砂金摆了摆手,叹息。

 

“所以你对他们的公馆做了什么?”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就是他们家开年终盛会庆典的时候,有人在楼顶装了个小玩意,我看到了,但没有制止而已……好吧,我帮了一点小忙。”砂金插着口袋。

 

“哼,果然……所以你是为了什么?”

 

“家族在一些立场上有些太贪婪了,于是公司这边决定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提醒……嘛,剩下的不用我多说,你应该都明白的。反正最后公司和家族握手和谈,但我是倒了霉,唉。”砂金摊手。

 

“我想说确实是合适的结局,先生。种因得果,那边的桥洞很乐意收留你。”医生听完,丝毫没有同情,“这倒是个新奇的体验,多谢招待。”

 

“好吧,虽然故地重游听起来不错,但可惜我这一身娇贵行当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桥洞里钻来钻去了。”砂金站起身,医生的讽刺没有给他留下丝毫痕迹,顺着弯弯曲曲的路灯向海边走去,“今非昔比,大人想要弄些钱来,当然是要选择大人一点的方式。”

 

“如果需要我回避,麻烦提前告诉我。”医生凉凉地说道,“需要提醒你保护好自己吗?”

 

“想什么医生,我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砂金有些好笑,“不过你也承认,如果我真去做那行当,只要往会馆中一站就会有美丽的姑娘们争先恐后给我送钱。”

 

医生听起来有点无语,直接关闭了麦克风。

 

自封魅力迷人的砂金先生耸了耸肩膀,继续向沙滩走去。

 

海边人已经不多,但依旧热闹,天色多了几分凉意,闪着各色彩灯的海边酒馆每桌都点着火炉,映照出客人们橘红色的脸。砂金揣着一个瓶盖——这是他现在浑身上下唯一的行当,大摇大摆走进了酒馆。

 

他坐在吧台边,将那枚汽水瓶盖放了上去,笑着问:“如果我给你一个铝制瓶盖,你能给我几颗糖吗?”

 

正在擦着酒杯的老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如果问出这话的是一个落魄流浪汉,恐怕早就已经被轰出去,可惜面前的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漂亮家伙,让人天生就生出几分好感。

 

“请便,这糖是免费的。”老板指了指桌上的糖果盒,“只要你不把盒子拿走。”

 

“哈哈……放心,我只拿五颗。”砂金抓了一把,不多不少,正好五颗。

 

他带着几颗糖,来到角落一桌玩着扑克的年轻人身边坐下。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加入让他们愣了一下,然后不解的眼神看向他:“先生,有什么事吗?”

 

“只是看着你们在玩德州而已,我能加入吗?”砂金笑着,将糖果摆到面前,“只是我没带钱,暂时用这个抵押当成五枚筹码,可以吗?”

 

年轻人们笑了:“我们只是消遣,所以钱数都不多,一枚筹码也就一个信用点。如果您想加入,请便。”

 

“那我不客气了。”砂金扬着嘴唇,将眼镜摘下放在一边,让这场赌局唯一的观众,医生,能有一个好视角。

 

多了一人入局,赌局继续。医生安静地在一旁纵观全场,不得不承认砂金在赌局上确实很有魅力。他看起来十分从容,将糖果全部掷入台桌,漂亮的糖果纸在灯光下反照得流光溢彩,几把结束,那五枚糖果很快周围多了很多筹码币。

 

砂金的本金不多,他只有五枚糖果,所以他一次赢只能赢回和本金相同的筹码。然后医生就看着他用五枚糖果赢了这群年轻人158信用点。

 

“不可思议……”年轻人们惊叹,他们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我的运气向来比较好。”砂金笑眯眯的收了他们的信用点,又拒绝了他们想要继续的想法,“再输下去就没有必要,不如再买点酒喝。”

 

他似乎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输。上帝视角的医生当然明白砂金确实是在赌,而且没有耍小动作,所以这幸运就来得不可思议。

 

砂金揣着那158信用点,到吧台点了一杯汽水。

 

“如何,医生?只要我的手中有筹码,我便能一直赢下去。”砂金将眼镜放在面前,笑道。

 

“不错的赌局,以小博大,看起来你确实擅长此事。”医生难得赞扬。

 

砂金托着脸,欣然接受了医生的夸奖:“医生,你不讽刺人的时候声音还是蛮好听的。”

 

医生冷哼一声:“如果实话实说在你看来是一种讽刺,那你的世界可真是充满虚假。”

 

砂金转着瓶盖,笑了:“充满虚假是不至于,充满看起来甜蜜的糖衣炮弹倒是真的。不过我向来来者不拒,糖衣炮弹又如何,吃掉糖衣,那给我的就是糖果。”

 

“原来如此。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就不怕有一天炮弹直接在你嘴中炸开吗?”

 

砂金摊手:“这就是赌博的乐趣,不是吗,应有尽有,或者一无所有。”

 

医生沉默了一下,说:“我忘记告诉你,这个眼镜有一个功能是监测生命体征。”

 

砂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眼镜原本是为侦察兵设计,将他们看到、听到的东西传回总部,以便司令能更好把握战机。所以为了知道侦察兵的生命状态,眼镜也加入了这个功能。”

 

砂金的笑容收敛一瞬,又挂起:“所以?”

 

“直白说,我能看到你的心率。你的心率很快,赌徒先生。”

 

而说谎的人,和紧张的人,往往心率会变化。医生顿了顿,继续道:“刚刚在牌桌上的时候,你在紧张。”

 

砂金又开始玩弄手中的瓶盖,将它转来转去,变没又从角落掏出,小小一枚瓶盖被他玩出了花样。

 

“我不喜欢这样,医生,让我觉得像是在你面前裸奔一样。”砂金抱怨着,看着手上的手环,大概率是这个东西出卖了他,“你可真是拿捏到了我的命脉,赌徒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穿手中底牌。”

 

“如果把我当成傻子能让你高兴一点,那请便。”医生凉凉地道,“此次项目之后,我与你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知道你。所以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我想你肯定没有朋友,医生。”砂金叹了口气。

 

“不劳费心,先生。”

 

对话就此结束,砂金喝干了杯子中最后一滴饮料,又将眼镜带上,向远处的穹顶建筑走去。

 

“像这种区域想要找到赌场是最容易的。看到了吗,除了各国公馆,最气派的一定是赌场。”砂金插着口袋,那里面是他的全副身家,去掉5信用点的饮料钱还有3信用点的小费,剩余的150信用点是他下一轮的全部资本。

 

他将信用点换成筹码,又一次坐在赌桌前。这可不是上次玩闹似的赌局,对面坐着的都是一个个老谋深算的资深赌徒。砂金笑了一声,带着自己的筹码——薄薄一摞,真让人不适应。

 

但也是好事,因为不需要什么成本就可以All in。

 

“医生,要不要打个赌,今晚我能带着多少信用点离开?”砂金抛着筹码,笑道。

 

医生拒绝跟他对赌这种无聊的事情。

 

等砂金走出赌场的时候,赌场的保镖跟在他的身后,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门外。他拿着手中的不记名卡,打着哈欠,踏着黎明的微光,离开海滩。

 

“再赢下去,恐怕我就离不开赌场了,这个程度刚刚好。如何,看得还满意吗?”砂金弯着嘴唇。

 

医生确实大饱眼福。那一局,砂金坐在赌桌上,脸上挂着从容的笑,华美的灯光下,一双瑰丽的眼睛如同漂亮的宝石,十分引人注目。他往台中推入一把一把筹码,大有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的对手犹豫着,咬牙跟注,直到砂金将自己的全部筹码推了进去。

 

“我All in了,先生,愿意奉陪吗?”他抿着嘴笑,看向他的对手。

 

最终他的对手选择弃牌。

 

砂金没有开牌,直接将牌丢给了荷官。

 

只有医生知道,他拿着全场最小的高牌,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而他体征监测的心跳已经快到将要发出警报。

 

医生看着画面中的金发男人,陷入沉思。

 

“如果他最后没有弃牌,你就血本无归。”他说。

 

“所以这才是赌徒该做的事,所有,或一无所有。”砂金笑了。

 

“呵,赌徒……”

 

5.

没钱的时候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的医生跟着砂金经历了一次。幸好那晚他们赚下来的赌资足够消费,也暂且在这奢靡之城落下了脚。

 

砂金的个人行李全都被猎犬扣下,成为一个黑户,走到哪里都受到限制,所以旅途接下来的安排就成了一个问题。

 

在被第六个酒店拒绝之后,也许是看他太过凄惨,医生难得安慰道:“旅途到此为止也可以,不必强求。向独眼巨人求助,他们会将你带回去。”

 

“也太小看我了吧,医生,还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况且,我可是个诚信的商人,答应你的事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砂金笑着。

 

繁华中心城外便是贫民区,流浪的小偷小贩,街边揽客的妓女,持枪抢劫的匪徒,已经成为这里的特色。

 

穿着光鲜的砂金一到这里就成了他们眼中的肥羊。

 

在甩掉三批试图跟踪他、还有两批试图将他往小巷中引的人之后,砂金又抓住了一个撞到并试图将手伸向他口袋的年轻小偷。

 

小偷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年幼,看起来也就十岁的模样。被抓了之后也不喊不叫,一脸任君处罚的样子。

 

砂金觉得好笑,就问他:“年龄这么小就手脚不干净,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小孩梗着脖子说道。

 

砂金看着他,小孩着装简陋,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擦伤。他拍了拍小孩脏兮兮的肩膀,从口袋中掏出两张百元信用点:“拿去,今天你的任务完成了。”

 

小孩愣住了,狐疑地看着他,见他神色平静,一把抽过他手中的钱,撒腿就跑个没影。

 

砂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听到眼镜中的医生说:“触景生情可不是一个理智的事情,好心人。”

 

砂金插着口袋,继续慢吞吞地走着。聪明的医生显然已经看出他的想法,但他不喜欢这种被一个人看透的感觉。

 

他说:“不劳费心,医生。这样的孩子都是被父母抛弃,然后被地头蛇收养,如果没有偷到钱,回去少不了挨饿和毒打。”

 

医生沉默了一下。然后他又想起注意到的另一件事:“那个孩子身上,是石纹病。”

 

砂金愣住,随后恍然:“所以他才会被父母抛弃。石纹病的治疗成本太高,一般的家庭很难负担。”

 

医生显得有些不解:“只需要三针石纹血清就可以,他的症状不重,我想这并不难治。”

 

砂金笑了,对这不谙世事的年轻医生生出一丝怜悯:“医生,你知道三针石纹血清需要多少信用点吗?九万。你猜有多少家庭愿意为了一个残缺的新生儿注射这么贵的药剂?”

 

医生似是有些震惊:“它的成本并不值得这样的高价。”

 

“僧多粥少,再加上一些资本的博弈,就成了你听到这样。拉帝奥博士将血清发明出来的时候,恐怕也没有预料到现在的情况。”砂金抬着头,从这破败的街道远远地望向远方的高楼,那些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如同梦幻之地,而这里,滂臭的油污,脏乱的涂鸦,满是污泥的街区,云泥之别。

 

医生没有再说话。

 

“看这条路,医生,这边泥泞坑洼,都是水泊和垃圾,那端就平整笔直又干净。有的人究其一生也要从路的这端爬向那端,有的人天生就生在那端,甚至不知道路还有这端。”砂金轻笑一声,穿着他那身昂贵行当,向破乱的那端走去。

 

医生是仰望星空的智者,而砂金,是从泥土中挣扎爬起的人。

 

医生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年龄暂且不知,他的声音很冷淡,符合他对“医生”的刻板印象。但他的眼睛应该是明亮的,里面映满遥远的星辰。不知为何,在真理大学见到的那张照片总是会浮出他的脑海。

 

——一个合格的赌徒从来不会忽视自己的直觉,这是他们的亲密搭档。

 

砂金与这里格格不入,又并不违和。他对这些似乎都很熟悉,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下交易的地方,一通沟通就从那里搞到了一张船票。

 

医生一直很安静,像是忽然断电了一样。

 

砂金难得觉得安静,失去了一个在耳边冷嘲热讽的声音,竟然有些不习惯。

 

“医生?”

 

他叫了几声,眼镜中都没有传来回应。

 

过了一会,医生带着电流的声音才响起:“刚刚遇到了一阵离子风暴,所以通讯受到阻碍。”

 

“危险与神秘共存……这就是你们探索未知的机遇和代价。”砂金感叹了一声,那是离他太过遥远的事情。他到现在都觉得与医生的相识像是一场童话般的梦,瞧瞧,活在眼镜中的宇航员,而砂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多么浪漫的开端。可能医生也会这么认为,不过……他想了想带医生看过的东西,大概是黑童话了。

 

“最近通讯有概率会偶尔断联,根据监测,这离子风暴还没到分布的峰值,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医生忙了一会,回来对他说。

 

“看样子我们的旅程要抓紧时间了。”他将手中的船票放在眼前,“在你没看到的时候,我可是已经找到了办法。明天,带你去对面的岛上看雪吧。”

 

“好。”

 

6.

明天的到来稀疏平常,砂金穿过坑洼破败又贴满了鲜亮广告的街区,踏入平直的大道。远处的猎犬还在兢兢业业地守卫秩序,他压低帽子,绕过穿着西服马甲的小狗,检票上船。

 

医生之前似乎没坐过游轮,指挥着砂金在里面转了一圈。船舱内的酒吧冷冷清清,没有多少人。砂金看了一会儿吧台的菜单,突发奇想。

 

“方便借用一下吗,老兄?”砂金露出他那标志性的迷人笑容,推过去一沓绿色的钞票,对着吧台中的调酒师笑。

 

调酒师显然被那绮丽的眼睛和绿色钞票迷到说不出话来,欣然给他让了位置。

 

砂金打开酒柜,里面琳琅满目的酒瓶在灯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他捞起一个调酒杯,拿了几瓶酒,摆在桌子上,笑着问:“有没有什么想喝的酒,医生?”

 

“我对酒精没有喜好,请便。但是我要提醒你,明天我们还有别的安排。”

 

“放心,一小杯酒连微醺都达不到。”砂金含着笑意,将眼镜摘了下来,放在面前的台子上,调整一下角度。

 

“能看到我吗?”金发的调酒师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问道。

 

医生显然没预料到这个发展,说:“可以。”

 

“那么先生,请看好了。”砂金冲着他笑,解开了衬衫的两颗扣子。

 

他潇洒地打开酒瓶,向调酒杯中倒入一杯杯清亮的酒液。砂金的手指修长漂亮,骨节分明,顶灯之下白得几乎发光。晶莹透亮的冰被他切成标准的正方体,他面带笑容,柔软的金发被照出绸缎般的光泽,他随意地晃动调酒杯,假如他是调酒师,先不说调出来的酒味道如何,光是这赏心悦目的姿态,就让人觉得值了这杯酒的价格。

 

透亮的淡金色酒液浇在雾气缭绕的杯中,一瞬间成了流动的金色琥珀,莹莹紫色如同星辰流转在其中。

 

掌声稀稀拉拉响起,砂金享受地鞠了个躬,然后看向他的眼镜。

 

“漂亮冤家……但那不过是我的梦中情人。怎么样医生?”他带上眼镜,捞起酒杯,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圈——让眼镜中的人欣赏一圈。

 

“不错,如果这是孔雀的求偶舞,那么你是整个孔雀群中最成功的那一个。”医生淡淡地道。

 

“那它成功了吗?”砂金笑着问。

 

“很遗憾,我不是孔雀,听不懂孔雀的回复。”医生一点也没给面子。

 

砂金有些遗憾地摆了摆手。

 

等到启航的时候,他就端着酒杯登上甲板。城镇逐渐远去,蒙上一层淡蓝色的雾,灰背鸥、黑叉尾海燕成群结队从上空鸣叫而过。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轮船向后推出白色的浪痕,海风吹着砂金,还有些刺骨。

 

医生本该来欣赏这海洋,可惜通讯滋啦滋啦地响了一会,又断掉了。

 

留给砂金的只有吹拂的海风和海鸟悠长的鸣叫。他趴在栏杆上,无事可做。

 

砂金不喜欢闲着,在公司的时候就是一个勤劳的主管,经常加班得让他们手下都战战兢兢——主管都在加班,他们不加班,是不是说不过去。

 

砂金不在意这个,让他们做完工作就回家,不用跟他一起耗费在公司里。

 

所以医生的判断很正确,他确实不经常回家。他的办公室里甚至都有一张折叠床,有时会直接留宿在那里。

 

工作做完的时候,他能做什么呢?砂金有时会想。于是他出没于赌场,金钱是他最不在意失去的东西,却是他在赌场中拥有的全部。一瞬贫穷,一瞬富有,如果人生的起起落落也只是这样那就好了。

 

于是空洞的心也可以被这起伏的波澜冲刷溢满。

 

他不喜欢等待。尽管需要等待的时候他会是一个耐心的猎手,但他显然,更希望自己能参与其中,哪怕变成猎物。

 

等待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等待的过程就是抱有期望的过程。就像摇着骰子等待打开,德州扑克最后的开牌。

 

于是此时,他等待着耳机中再次出现声音。

 

滋啦滋啦的声音伴随着模糊的试探,是医生修好了通讯。

 

“怎么越来越频繁了,医生。看起来应该给那位超远距离通讯之父拉帝奥先生提一点建议了……如果他还在的话。”砂金调笑道。

 

“离子风暴比我预估的要严重。哼,不劳费心,我会修好的。”医生听起来有些不满。

 

砂金忍不住笑出声。

 

“医生,在我拿到眼镜的时候,你知道基金会的人是怎么和我介绍你的吗?”砂金开始和医生闲聊。

 

“他们说你是全人类最勇敢,最遥远的人。”见医生不搭理他,就继续说道。

 

过了一会,医生说:“如果只是物理意义上的遥远,那确实如此。”

 

“看不见地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你是不是会觉得远离了地球上的笨蛋,反而让你轻松很多?”砂金开着玩笑。

 

“确实如此,如果没有和一个笨蛋说话,那我会更高兴。”医生冷哼一声。

 

砂金暗笑了一声。

 

“好吧,大天才,跟不上你的思维是我不对。我没参与过宇宙航行,但我猜和我们坐的轮船是一样的,刚去的时候会沉醉于美丽的海面,而看久了就只剩空荡。”

 

和孤独。

 

医生嗯了一声,赞同他的话。

 

“但是你会知道,航行的终点离你越来越近,那是一片未知的领域,你的眼睛会替全人类见证这一幕。”医生对他说,“将我放在这里吧。”

 

海面上除了波光什么都没有……宇宙中是否也是这样?砂金想到,遵从了医生的意愿。

 

他不知道,飞来的陨石是掠过海面的鸥群,数不清的恒星是阳光照射的水面。只是在海上还有日月交替,还能抬头看看沙数的繁星,而宇宙中……

 

有时连星星都见不到,一切都是漆黑的,那是连光都无法逃脱的地方。

 

砂金放下他便离开了。医生静静地看着海面,直到月升日落,天空的颜色如同颜料盘一般变化,鸣唱的灰背鸥欢快地盘旋在海面,云被染上天空的颜色。还有那杯漂亮冤家,也许是放得久了,喝了一半的两层开始混合,金色和紫色交融在一起,被落日照得通透。

 

远处翻腾的海浪是海豚在嬉戏,忽然云翻浪涌,一股水柱喷出海面,在空中映出一道彩虹。

 

砂金再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观鲸船都不一定能遇到的景象,倒是被我们遇见了。”砂金忍不住惊叹。

 

“是抹香鲸在呼吸。”医生对他说。

 

温柔的巨人上来呼了一口,为飞翔的群鸟提供一个落脚的小岛,叽叽喳喳的鸥群停歇一会,又继续飞去。

 

它翻涌了一下,又沉回海底。

 

医生静静地看着,静静地赞美,静静地叹息。

 

他没有说话的时候,砂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抿了一口酒,此次之后就不会有任何交集,他忽然想起医生这么对他说。

 

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从内心升起,像是一种欣喜。砂金感到奇怪,这有什么好欣喜的呢,他不该为此欣喜的。

 

他与医生无冤无仇,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朋友,这一场萍水相逢的相交线很快就即将远去。他在高兴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但他觉得他博学的朋友可能会知道。

 

于是他谦虚地发问了。

 

医生先是建议他去看看脑子,然后思考了一下,说:“你不妨问问自己,那是究竟喜悦,还是什么给你相似感觉的情绪。一切感受与情绪都与大脑有关,但有时大脑并不能辨别它究竟是什么。”

 

医生将这个问题留给他自己。

 

砂金想不明白,于是他问:“那你,我聪明的朋友,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喜悦?”

 

“这很难描述,但是当我想明白一些事情的时候,或许感觉到了喜悦。”

 

“什么事情?”

 

“当我面对无法跨越的沟壑时,我坐下来,对着祂思考。祂本应该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但遗忘了我们。

那一瞬,我感受不到我的存在。究竟是我依托于思维存在于世,还是我的灵魂依托于这具肉体。如果我就此停止,而我的思维又超脱于漫长的岁月,那我究竟是在停下还是在前行。”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想要将积压的情绪娓娓道来,但语气又是那么平静。

 

“我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但是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思考清楚,我可能会当场崩溃。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无力反抗祂带来的一切,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思维无法捕捉祂,因为我的思维就是祂,但是又超越了一切的祂,无法被衡量。

我的思维只需要一瞬,而记录则花费了时间,于是在思考中,我便是永恒。”

 

“‘祂’是什么?”砂金问。

 

医生沉默一会,叹了口气:“没人问起,我很清楚,一旦问起,我便茫然。”

 

最后一块拼图在砂金脑中回收,他僵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

 

7.

游轮在岸边停靠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那是一个紫色的清晨,在冒着青烟的港口上,刺骨的冷空气从北大西洋吹向那座海岛。这里仍然是冬季,岛上的远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的雪,在山脚与海港之间,一座座门口挂着暖灯的房子错落有致。

 

砂金没有感觉到寒冷,尽管这里是极北之地,但丰沛的地热早已让道路上的积雪融化。

 

医生自后半夜起就没了动静,不知是睡着还是又一次断了通讯。

 

这个电子宠物也太不合格,哪有让主人等候的道理。但他的想法对面都不知道,好吧,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还是不知道那像是喜悦一样的感情是什么。

 

昨天晚上他戴着眼镜,看着海面,医生说完话之后他便恍然大悟,随即是那种难以描述的喜悦和忧伤。

 

“我想……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医生。”他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星空。他们已经到了高纬度地区,猎户座变得低矮,他不需要怎么抬头就能看到那一排闪耀的腰带。群星吵吵闹闹,世界都变得喧嚣。

 

那个名字回荡在他舌尖,像是喜悦一样的未知情绪再一次将他充满,手掌开始发麻,原来是他握住栏杆太久。

 

他的名字,那个闪耀于群星之间的名字,将要从他的口中说出。

 

拉——

 

“嘘。”

 

眼镜中的医生轻轻阻止。

 

群星安静了,又冰冷地挂在天上。一切都停止了,只有那止不住的喜悦仍回荡在胸中,灵魂忍不住震荡。

 

一切都安静了。

 

“卡卡瓦夏。我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起。”砂金插着口袋说。

 

医生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昨晚的话题就到此为止,过了一会砂金便回了船舱,洗漱休息。医生安静极了,什么都没有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直到今天起来,砂金叫了他两句没有任何回应,他才发现不知何时通讯又断了。

 

医生错过了雷克雅未克的美丽清晨,砂金决定帮他记录一下。他拿起手机,将这紫色的天空照了下来。

 

没有了眼镜中的声音,世界忽然一片安静。空旷的城市没有多少人,砂金去车行租了一辆车,沿着白雪皑皑的南海岸开去。

 

似乎是刚下过雪,群山覆盖着厚厚的雪盖,在逐渐跳出的日光下照射出金色的光芒。这里的白天只有四个小时,砂金想到,如果医生再不醒过来,白天就要过去了。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过了一会,电流声又一次从耳机中响起。

 

“睡得好吗?”砂金单手开车,笑着问。

 

“不太好。”医生的声音有些疲惫,“飞行器护翼遭到撞击,所幸没有什么影响。”

 

“如果是我,我会取消今天的行程。你看,命运已经向我发出了警告,告诉我今天一切都不会顺利……我们赌徒可信极了这个。”砂金说。

 

“你可以和飞行器商量一下,告诉它今天不宜飞行,让它掉头回地球。”医生又在冷嘲。

 

“好吧,我控制不了你们的飞行器,倒是能控制我的车。怎么样先生,你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返程。”砂金轻笑。

 

医生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斗完嘴后,砂金显然心情好多了,他拉一把方向,朝着山脚的农场开去。四小时的白天在此时已经是黄昏,橘黄色的光将马场照得一片通黄。

 

棕红色的长毛矮脚马正在悠闲地吃草,看到篱笆外的砂金就慢吞吞地过来,用鼻息嗅着他的手。

 

“之前谈生意的时候,有个阔佬尤其钟爱这种马。”砂金抚摸着马的头,看到旁边有卖一元一小包的草料,就放了几枚硬币上去。

 

温顺的马蹭着他的掌心,嚼着他掌心的草料,留下一滩口水。

 

砂金听到医生嫌弃地“啧”了一声。

 

他不在意地甩了甩手,继续给那小马喂食:“他买了很多,千里迢迢从这里运到自己的马场。可惜那些马不能适应炎热的天气,很快就病怏怏的。阔佬是真心喜欢马,他便想将它们送回来,但是这座岛屿永远拒绝了那些马。”

 

“离开了这座岛的马,再也不能回来了。”砂金说。

 

医生沉默了一会,轻轻感叹:“为了保护这座岛上的生态,还有冰岛马的基因库,可以理解的选择。”

 

草料吃完了, 温顺漂亮的小马蹭着砂金的手,寻求抚摸,于是砂金摸了摸它的下颌。

 

天色将晚,他们要抓紧前往下一个地方。

 

入夜之后,天气并不好。忽然开始刮风,然后下起大雪。外面白茫茫一片,远山都看不清晰,铺天盖地的雪花和时速80千米每小时的呜咽狂风吹得车子都在颤抖。

 

砂金倒是不紧张,他吹了声口哨,有些遗憾:“看起来今晚看不到极光了,听说这两天磁暴很严重,极光应该会更美吧。”

 

他把眼镜挂在车窗上,让医生看着外面的风雪。

 

“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有没有结冰,我希望没有。医生,带你去看望一位优雅的女士,虽然最佳拜访时刻是在日出或日落,但我想她一定不会介意在这时接待我们。”砂金踩下油门,轧过吱嘎吱嘎的雪,摇摇晃晃地向着群山之间驶去。

 

那位女士确实优雅美丽,狂乱的风也只是为她的发丝增加了几分婀娜。她的头顶覆盖着白雪,夜晚看不清她的全貌,只感到一股冰凉的水汽夹着雪水飘到人的脸上——那位美丽淑女的名字叫塞里雅兰瀑布。

 

水流是她的秀发,白雪是她的面纱,在漆黑的悬崖之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风雪吹动她的长发。

 

“怎么样,医生?”砂金大声喊到。风太大了,水声震耳欲聋,他只能很用力地说话,才能让声音传到眼镜里,“是不是很美!”

 

医生的声音含糊不清,但应该是赞美。

 

砂金站得很近,一阵猛烈的狂风吹得他脚下趔趄,差点就滚落这万丈的悬崖。他的心脏在狂跳,一瞬的危险让他后背发冷,呼吸急促,扑通扑通的心脏即将跳出胸口,可嘴角却忍不住咧开。

 

医生那边的体征检测已经发出了警报。

 

医生似乎是在嘲讽他,也可能是在关心他,可惜外面太吵了,他什么都听不清。

 

狂风吹散的水流拍打在悬崖上,溅湿他的头顶,在这高大的瀑布之间,医生模糊的话语之中,那种喜悦又一次浮现。

 

这种感觉十分明显,砂金感觉到从心底浮起的那一种战栗,如同电击一般蔓延他的全身。他的灵魂像是飞出了这里,飞到瀑布中去,成为一粒水珠,又像是飞向了星星,飞向成为星星的那个人。他的头脑一瞬间清醒,那死亡之间的启示让他忽然明朗。

 

“医生!”他大声说,“我知道了。”

 

砂金的头发在飞舞,吹得凌乱,眼睛看着那瀑布摇曳的水流,手掌在颤抖。

 

“是爱啊,医生。”

 

砂金说。

 

心动可能发生在任何出乎意料的瞬间,你的身体可以感知它,并告诉你。而爱则不然,这种因爱而生喜悦感也不然。大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记起它。

 

世界豁然开朗,砂金不知道真理有没有听到,他感觉到那内心的喜悦逐渐平静。

 

从那里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脚趾,脸上也冻的通红。但他感觉不到寒冷,暖流在他的身体中盘绕,在风雪之中,他的大脑摆脱了重重限制,摆脱了算计和诡计,企图和渴望,领悟到了完整。

 

那完整便是爱。

 

砂金没有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他直接将车继续开去,开到海边的悬崖顶上。下方是咆哮的海水,在平日里它应该是温柔拍打着岸边漆黑的卵石,但今日的风挑起了它的野性。一波一波的海浪在岸边击碎成雪,他们看不到下面的景色,只听得到雷鸣一般的轰声。

 

医生又一次消失了,在漫长的等待中,砂金坐在车里,在这被车窗隔了一层的海浪声中昏昏欲睡。

 

“砂金。”医生忽然喊了他。

 

砂金闭着眼,应了一声。

 

“这次项目,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医生轻声说。

 

砂金醒了,睁开眼:“为什么?”

 

“我很快就会进入通讯达不到的地方。”

 

砂金沉默一瞬,然后惊讶:“连你的通讯技术也连接不上吗?”

 

医生轻轻嗯了一声,说:“超远距离的通讯,需要连接两个相同的微型黑洞,我要去的地方没有微型黑洞的存在。”

 

“我记得你当时可是证实了无处不在的微型黑洞,你要亲自推翻你的结论吗?”

 

“听课听一半是最大的误导,差生。我的理论中也含有一个条件。”

 

“除却巨型黑洞引力范围的内部。”砂金忽然想到。

 

他睁开眼睛,看着挂在头顶的眼镜。医生正在通过眼镜看着他,将他的狼狈模样全都看在眼里。他确实是狼狈的,那些内心的悸动和恍惚,甜蜜的梦境,仿佛一个笑话。他摸了摸手上的圆环,他的心跳正通过这个东西传到医生那里。

 

“你能联系上地面,说明你已经从黑洞的引力中逃脱。为什么还要返回?”砂金很想保持微笑,他努力将嘴角扬起,却不太成功。

 

过了一会,医生说:“因为,那是我无法拒绝的事情……我看到了一颗星星的死亡,在无声的宇宙中,一颗比太阳质量重十倍的恒星在内部合成了铁,于是它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人类的死亡伴随着恸哭,而恒星的死亡只有无声。它的外壳无法支撑自身的引力,在短短的时间内,坍缩成了黑洞。飞行器接收到它爆发的能量,于是我们意识到,这是一幕人类穷极此生都无法见到的伟大光景。所以在给地面传去消息之后,我们决定放任自己被黑洞的引力捕获。”

 

砂金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难以描述的感觉充盈着他,那股喜悦潜入海底,伴随着心脏淡淡的抽痛,他听到了身体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你是最了解黑洞的人,对吗?”砂金问。

 

“或许是的。”

 

“你会怎样?”

 

“我的时间可能会变得无限长,也可能会变得无限短。也可能我在进入的时候就被错乱的时空搅碎,身体化为宇宙尘埃的一部分。”医生平静地说。

 

“所以你也不知道,命运带给你的是什么吗?”

 

“我想没有人清楚。”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医生,我有时会想,我是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糟糕透顶的人。”砂金叹了口气,“你知道‘卡卡瓦夏’这个名字在我的文化中是什么意思吗?它代表着受被母神祝福的孩子。但是有时我也会想,能量守恒在这其中会不会也是生效的,比如祝福了我,却要让我周围的人来为我承担幸运的后果。”

 

“如果你一定要从信仰之中寻找科学,那我只能祝你好运。”医生的语气温和。

 

“好吧。”砂金无声地弯了嘴唇,然后继续:“我好像一直在好运,也好像一直在失去。”

 

“没有人能一直拥有,也没有人能一直好运。”

 

“当你知道再也见不到家人的时候,你是什么想法?”砂金问。

 

“……”

 

医生安静了。

 

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砂金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我有过一瞬间的后悔,但是我后悔的每一秒都是地球上的几年,于是我没有时间去悔恨。”

 

砂金侧卧在放平的车座上,轻声说:“我也后悔过,如果我卖掉妈妈的项链,带着姐姐离开,她会不会就能在那灾难中存活。但是我没有,我看着她远去,最终我的幸运没有能保护她。”

 

医生说:“人能做到的事情有限,所以才会祈求神明的垂怜。可惜我没有信仰,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向前走,去黑洞的尽头,那里或许有我想追求的答案。”

 

“如果你没有答案呢?”

 

“未知是用来探索的,我只是人类前行路上的一员。我相信在未来,这些都会有答案。”医生说话的语气轻柔极了。

 

砂金呼了口气。

 

“你还有多久?”他问。

 

“按照轨迹,预计十五分钟后会被黑洞的引力捕获。”

 

十五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砂金打算做点什么去纪念一下他这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短暂爱情。

 

风小了,云也已经散去。砂金开门下车,托着医生的眼镜。

 

天空中亮起盈盈绿色的光,磁爆之下的极光更加绮丽,它们跳动在电离层上,将天空都映出绿色的微光。许多人用极光去比喻美好的东西,但是却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比喻极光。它就这样宁静美丽地在那里跳舞,美得令人难以呼吸。

 

“在卡卡瓦的极光中,芬戈妈妈会化身雨水,化身群山,化身夜空。”砂金举着眼镜,让医生看到他,也看到他背后的极光,“雨水会保佑我们……在极光结束的时候,她会走过死亡,走过轮回,重新归来。”

 

砂金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知道医生一定也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祝你的旅途永远坦然……祝你追寻到你的终点。祝你好运,拉帝奥。”最后的最后,砂金叫出他的名字。

 

“黑洞的背后是什么,是更高维的宇宙,还是混乱的时空流动,等我回来的时候……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告诉你这一切。”

 

他顿了一下。

 

“砂金……卡卡瓦夏。”

 

8.

 

砂金似乎突然爱上了学习,准确说是突然爱上了物理。托帕看到他愁眉苦脸地捧着一本《折叠宇宙》在研究,不由得有些新奇。

 

“你脑子被砸坏了?”她问。

 

“当然没有,我的脑瓜在石心十人之中还算好用的。”砂金笑道。

 

“在钻石过来之前,你有五分钟的时间把你的这些课本收起来。我想他虽然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下拼搏上进,但研究物理这种东西显然不包括在内。你怎么突然开始看这个了?”托帕抱着手臂,不解。

 

“好吧,我这就收起来,托帕,拜托你为我保密……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想看一看而已。显然,我不够擅长这个。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除了物理。”砂金叹气,将桌子上的书本收起。杂乱的桌子上还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一片紫色的清晨。

 

他看着时间,钻石老大还要给他们开一个会,但是他蹲了很久的物理课已经很快就要开始……

 

砂金难得在会议室中心不在焉。

 

等他匆匆赶到教室的时候,一下午的课程已经结束。

 

天色已晚,中年讲师带上笔记本,正打算离开,砂金气都没有喘匀,就问道:“在您的著作中,我看到您提到折叠宇宙的概念。黑洞会是连接折叠宇宙的通道吗?”

 

中年人有些惊讶,但还是为他解答:“你已经了解了时间空间的不平滑,我们的宇宙像是折叠起来的布,我们都生活在布的表面。而黑洞或许是连接两个折痕的通道,就像你在柔软的床单上放上一个很重的小球,它会塌陷,直到坠破,然后手指可以穿过折痕到达另一边。”

 

砂金轻声说:“这么说,如果……有人冲进了黑洞,并且没有被时空乱流撕碎,他或许会出现在宇宙的某一个时间和空间,对吗?”

 

讲师点头:“我们不知道折叠发生在什么地方,所以也无法知道黑洞两端连接着什么。”

 

“所以回到原本时空的概率也不为0。”砂金说。

 

“概率学上如此,但那是实在太过渺小的概率。”

 

砂金笑了:“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离开了。

 

今夜空气不错,星星很亮很密集。砂金抬眼就看到了猎户座,连那右手上的弓弦都看得分明。

 

还有一颗看不到的星星,那颗星遥远,渺茫,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是不会落下的星。

 

砂金是一个合格的赌徒,让那微小的概率为他倾斜是他最擅长做的事情。

 

人生不过是一场豪赌,而他从来都是被好运眷顾的人。

 

Fin.

 

*《忏悔录》

*《生命笔记》

*《时间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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